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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节

 

那是带着血迹的长剑在稀疏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的冷光。

梅长君心头一跳,凝眸望去。

入目俱是枯枝断叶,血腥剑气纵横,一只身上插着箭镞的小猫蜷在长剑旁,还有一群吓坏了的公子小姐们围在一起指指点点。

在他们指着的方向,一个月白身影跪在逆光处。

他静静望着不远处的长剑,垂于身侧的五指紧握,显得格外苍白,指尖却是一片殷红,远远望去,触目惊心。

“裴哥哥,我,我不知道这会激起……”梅翊景呆立在他身侧,手足无措地想要解释什么,最后只剩下一句满是愧疚的道歉,“对不起,我不该把这柄剑带来。”

不是剑,是剑柄上抹着的药物……裴夕舟轻轻摇了摇头,并未言明。

他的宿疾被特制的药物激起,一时真气失控,险些丧了神志。在最后关头,他挥剑自伤,终于勉强压下了混乱的真气,并未伤到他人。

可是依然吓到了许多人,同时做实了在世家中流转的传言——

“世子,你不能碰剑!”

闻讯赶来的武学师傅摇头道。

见长辈到了,看热闹的公子小姐们瞬间有了胆气,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在空旷的草场上响起。

“他父亲便是如此,屠城之事都干过……”

“依我看,裴夕舟之前在书院里还装得好,一到演武场拿起剑,真性情便藏不住了。”

“还假仁假义地救那只猫?不能碰剑的人,又怎么有能力挡住咱们的白羽箭?真是可笑极了。”

厌恶、鄙夷的议论清晰地落入耳中,裴夕舟薄唇微抿。

“都散开,都散开!”

武学师傅挥了挥手,叫退围观的众人,然后走到裴夕舟身边,想扶他起身。

“方叔,您应当知道的。”裴夕舟的声音已有些沙哑,音色却还是很清的,透着几分无波无澜的沉稳。

武学师傅搀扶的动作一愣。

他望着少年那双乌黑清透的眸子,沉默半晌,最终没头没尾地叹了一声。

“所以,不是不能,而是不该啊……”

……

暮色昏沉,裴府内院气氛沉凝。

从演武场归来的裴夕舟走到回廊外,夕阳余晖落到他的身上,泛着浅浅的金光。

守在府内的云亭小跑几步走上前,焦急地道:“王爷进了祠堂没出来,想必还在气头上,世子还是晚些再去吧。”

裴夕舟摇头,淡淡道:“本是因我而起,再晚也无用。”

他沿小路缓步向祠堂走去。

祠堂外壁攀着的蔷薇快要落了,只剩下浅淡的香气。

裴夕舟站在门前望了望,又低下头,推门。

祠堂中并未燃烛。

余晖从缝隙照进,落在雕琢精细的木桌上。

裴王爷穿着一身毫无赘饰的布衣站在桌后,没有理会躬身行礼的裴夕舟,而是将手中的书卷往桌上一扔。

裴夕舟维持着行礼的动作,举手投足间,坦率的气度浩浩荡荡,又带着几分清雅。

“你可知错?”

裴夕舟没有回话。

良久的沉默后,裴王爷终是转了过来,看着立于幽暗中的裴夕舟。

十一岁的少年,清致舒雅的眉目,立在祠堂中却彷如处于日月山川间一般飒然。

“为什么要见太子?帝王心沉,一手掀起流言,打压裴某多年,放任太子与我儿相交,今日便送下厚礼……”

说完这句话,裴王爷神情有些恹恹,冷笑一声。

“兔死狗烹,鸟尽弓藏,我这一生只当如此了。你既不愿接受我裴家那份……就最好安于一隅,同你师父那般修身修性,不要与朝局、皇族再有过多沾染。”

“景弟视我如知己,于此事并不知情。”裴夕舟执拗地答道。

外间天色完全暗了下去。

裴王爷看着祠堂内的牌位,眸中涌起复杂的神色。

知己……曾经视为知己的人,相扶相持,从尸山血海中一起杀出来,历经无数险境也从未放弃彼此。

然后呢?

陪他抢了半辈子江山,一朝尘埃落定,皇权便改了人心。

分权,清算,痛下杀手。

彼时裴王爷被封异姓王不久,眼见世事骤变,亲族逝去,居然还可笑地想用自己的命去等一个答案。

直到发妻身死,心中执念沦为惨然笑话,这位赫赫将军、无双谋士将智计对准了昔日的挚友,百般筹谋,用仅剩的筹码换取了如今的局面。

裴王爷想过玉石俱焚,却又不忍为了一家之恨让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江山再生动荡,他也想过随妻而去,但也舍不下尚在襁褓之中,先天体弱的裴夕舟。

“你师父把你教得太好了……晦暗朝局如何容得下君子,你想要与太子坦率相交,又怎知皇族真挚的面容下究竟藏着何等心肠?承天书院中,世家子弟的态度就在那里,自身尚未保全,即便只是想救一只猫,都可能有心无力。”

裴夕舟眸光微动。

“在你母亲的牌位前跪上两个时辰,好好想想吧。”

裴王爷燃起一支明烛,轻轻放在发妻的牌位前,叹息着走了出去。

裴夕舟低低应了一声。

外间落雨了。

惊雷乍起,寒风阵阵,仅有一点烛光的祠堂愈发阴冷。

裴夕舟直直地跪在森冷的祠堂里,望着先母牌位,望着在风中摇曳的烛火。

两个时辰过去,风雨未停。

云亭撑着伞在祠堂外踱来踱去,却又不敢大声询问。

“吱呀”一声。

木门被推开。

裴夕舟清淡的眉眼被自天际划过的闪电照亮。

云亭急忙迎了上去,一边为他撑伞,一边担忧地念叨着,眸光时不时望向裴夕舟的膝盖。

“怎得跪了两个时辰?还好医谷又送了许多药来,倒是可以给您用上……王爷近来旧伤复发,身体也不太好了,您是他唯一的孩子,和他说话不要太倔嘛。”

裴夕舟脚步一顿。

“父亲旧伤又复发了?”

云亭眸色有些慌乱,紧紧闭上嘴。

不小心说漏了……

他侧眸望着裴夕舟,支支吾吾地说了出来。

“这次比较严重,王爷怕您忧心,吩咐大家瞒着您。”

“我本来也不知道的,刚才看到医师又过去了,偷偷跟着,才探出来。”

裴夕舟眉心微蹙,转了方向。

“我去看看父亲。”

卷帷望春山(三)

自演武场初开那日后,裴夕舟一连数日没有来书院。

武课也已经开了几次,在宫中闲来无事的梅翊景央了皇后许久,终于在今日拿到了出宫的令牌,早早地赶来了演武场。

得知消息的梅长君自是欣然相陪。

用完早膳后,梅翊景拉着梅长君练了会儿剑,又一个人兴冲冲地开始研究起剑招。

梅长君静静地站在草场边上,含笑望着他。

此刻时辰尚早,空旷的草场只有梅翊景的练剑声。

但平静突然被打破了。

远处传来几声微弱的猫叫,以及几个公子小姐们的低语。梅长君因习武耳力极好,恰好听到随风传来的话。

“是这只吗?”

“通体纯白,耳上有黑纹……应当没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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